莊子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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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 |
06FF-33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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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 人 合 一 |
物 我 同 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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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，皆以其有為，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謂道術者，果惡乎在？曰：「無乎不在。」曰：「神何由降？明由何出？」「聖有所生，王有所成，皆原於一。」(呂註：天下百家之學，莫不自以所治方術施之有為，為無可加。 ◎按：百家方術既皆自是，則其所為者皆各有在矣。然彼止可云方術，不可云道術也。古之所謂道術者，必不在百家之內矣。果惡在乎？曰無乎不在！此其所以神明而不可測也。若問神何由而降？明何由而出？則觀於古之聖王而可知矣。古之聖有自生也，王有自成也，唯皆原於一，所以神明也。蓋一者，天也。道之大原出於天，聖王與天同體而全其[602/626]德，合其撰，神明變化皆由此而出矣，豈有二乎？)不離於宗，謂之天人。不離於精，謂之神人。不離於眞，謂之至人。以天為宗，以德為本，以道為門。(皆原於一，一者道之宗也，亦道之精也、道之真也。不離於宗是謂天人，不離於精是謂神人，不離於真是謂至人，名不一而原則一，皆以天之賦於人者為宗，以人得乎天之明德為本，以本乎天、率乎性之道為門。《循本》云：「以天為宗」三句，總說天人、神人、至人也。)兆於變化，謂之聖人。以仁為恩，以義為理，以禮為行，以樂為和。(天人、神人、至人非不變化，而尋之莫得其兆也。若兆於變化，是謂聖人；聖人則備仁義禮樂之全，積中而發外矣。《循本》：「以仁」四句，說聖人也。)薰然慈仁，謂之君子：以法為分，以名為表，以參為驗，以稽為決，其數一二三四是也，百官以此相齒，以事為常，以衣食為主，蕃息畜藏，老弱孤寡為意，皆有以養，民之理也。(若夫天下之民，薰然沐其慈仁，則本天德以行王道者，是謂君子。立之以法，為人之分限；正之以名，為人之表率。事有參考，則有騐而非虛；理有稽察，則可決而不[603/626]疑。《循本》云：「其數一二三四」，逐一逐二，討分曉也。相齒，相序外(註1)也。以事為常者，名(註2)治其職事也。以衣食為主者，務農桑也。蕃息者，雞豚狗彘之畜。蓄藏者，倉廩府庫之積。老弱孤寡為意者，先衰煢獨，使皆得所養也。民之理者，治民之道也。以上說君子。)
2. 古之人其備乎！配神明，醇天地，育萬物，和天下，澤及百姓，明於本數，係於末度，六通四辟，(闢。)小大精粗，其運無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數度者，舊法世傳之史，尚多有之。其在於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者，鄒魯之士、縉紳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詩》以道志，《書》以道事，《禮》以道行，《樂》以道和，《易》以道陰陽，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，百家之學，時或稱而道之。(《循本》：自「古之人其備乎」至此，說古之道術。伏羲、神農、黃帝、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子包括在中。
◎按：莊子此段稱述帝王道教精微博大，分明將夫子所贊修之《詩》《書》《易象》《春秋》指數在此，真見得美備之極，無庸更分支派，在贊一辭。無如聖賢不作，岐說紛起，竟至道術大裂，所以自己亦高言放論，不嫌汪洋自恣，索性飲醉人以酒，庶幾饜而[604/626]思返也。外闕疑其非聖，及委曲而引附常經者，皆莊子之所不受也。)天下大亂，聖賢不明，道德不一，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，皆有所明，不能相通。猶百家眾技也，皆有所長，時有所用。雖然，不該不徧，一曲之士也，判天地之美，析萬物之理，察古人之全，寡能備於天地之美，稱神明之容。是故內聖外王之道，闇而不明，鬱而不發，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為，以自為方。悲夫，百家往而不反，必不合矣！後世之學者，不幸不見天地之純，古人之大體，道術將為天下裂。(《循本》：「天下大亂」以下，說後世之方術。一察者，只見得一偏。天下之人多是執一偏之見以自喜，如耳目口鼻，皆有所知，而不能相通；百工技藝，皆有所長，時有所用，而徇於一偏，不過為一曲之士而已。
◎按：此言後世之方術，諸子百家俱包括在中，皆以一察自好者，所謂一曲之士也。若判之以天地之美，析之以萬物之理，察之以古人之全，則其說褊小詖淫，鮮能備天地之美，稱神[605/626]明之容者。遂使內聖外王之道，闇而不明，鬱而不發，由是天下之人皆各挾小知，辨以求勝。嗟乎！遷流日下，後之學者見聞愈紛，趨向愈岐，誰復反而求之《六經》？道術盡裂矣！觀此可知堅白、同異之流，大為聖道之害。莊子著書以抑之，實有所不容已。其心如揭，則其為功聖道，亦可知矣。《循本》：「悲乎」以下，皆傷歎之詞。
◎按：此段總論其害，後文乃歷敘諸家假道術而流為方術之異。)
3. 不侈於後世，不靡於萬物，不暉於數度，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。古之道術，有在於是者。(《循本》：不侈於後世，不開後世以侈奢也。不靡於萬物，不以外物為靡麗也。不暉於數度，不以禮樂數度為暉曜也。以繩墨自矯，守繩墨以自矯拂也。備世之急，備其急務而不為不切之事也。古之道術固有淳樸如此者。
◎按：每段飄然而起，排數而下，有雲垂海立之勢。)墨翟(宋大夫)、禽滑釐(翟弟子)聞其風而說(悅)之,為之大過，已之大循。作為《非樂》，命之曰《節用》；生不歌，死無服。(參《循本》。墨翟之徒乃獨聞此說而喜之，於所以繩墨自矯者，則力為之，而至於大過；於所以不侈不靡不暉者，益加禁止之，惟恐少違而無不大循。凡所作為，止務儉約，皆非有可樂之事，而自命曰「節用」。使人生不歌，死無服，即養生送[606/626]死之用亦在所盡省焉。 ◎舊註：大循，猶大順也。非樂、節用，《墨子》篇名。)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鬬，其道不怒；又好學而博，不異，不與先王同，毀古之禮樂。(此數句總言墨氏大旨，主於兼愛，而以鬥爭為非。其道親疏一致，無可忿怒。又好學而專治欲精之，且博辨而旁通曲證之，似乎不異於古，而實不與先王同。以古之禮樂為費廣用奢，一切毀而去之，務求節用而已。)黃帝有〈咸池〉，堯有〈大章〉，舜有〈大韶〉，禹有〈大夏〉，湯有〈大濩〉，文王有〈辟庸〉之樂，武王周公作〈武〉。古之喪禮，貴賤有儀，上下有等；天子棺槨七重，諸侯五重，大夫三重，士再重。(古者有樂以樂生，有禮以送死如此。)今墨子獨生不歌，死不服，桐棺三寸而無槨，以為法式。以此教人，恐不愛人；以此自行，固不愛己。未敗墨子道，(《循本》：教人以薄，恐非所以愛人。然他卻自行以薄，固未嘗愛己。是以人無非之者，不至敗墨子道。)雖然，歌而非歌，哭而非哭，樂而非樂，是果類乎？其生也勤，其死也薄，其[607/626]道大觳；(音斛，此音確。)使人憂，使人悲，其行難為也，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，反天下之心，天下不堪。墨子雖獨能任，奈天下何！離於天下，其去王也遠矣。(《循本》：「雖然」以下，是莊子評品之詞。當歌而不歌，當哭而不哭，當樂而不樂，豈近人情乎？觳，朴也，薄也。
◎按：生勤而死薄，則其道太樸，始人有憂悲而無歡愉。其行非人所易為，已非聖人中正之道。況使天下薄其親如路人，大反其固有之良心，乃天下所不堪，墨子雖獨能矯任之，奈天下不堪何？夫不近人情，而離於天下，其去王道也遠矣！)
4. 墨子稱道曰：「昔者禹之湮洪水，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，名山三百，支川三千，小者無數。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；腓無胈，脛無毛，沐甚雨，櫛疾風，置萬國。禹，大聖也，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」(橐耜，盛飲食之器。九，聚也，亦同「糾」。按：鳩者，聚其流而合之，如注之江是也。雜者，播其支而散之，如疏九河是也。腓，足之肥腸。脛，胻也。胈，小毛也。)使後世之墨者，多以裘褐為衣，以跂蹻為服，(跂，同「屐」。木[608/626]曰屐，蔴曰蹻。服，事也。)日夜不休，以自苦為極，(極，理之至極也。)曰：「不能如此，非禹之道也，不足謂墨。」(翟之援古立法，備世之急者如此。)相里勤之弟子，(相里，里名。勤，人名。)五侯之徒，(五侯，五等諸侯也。)南方之墨者苦獲(一人)、已齒(一人)、鄧陵子(一人)之屬，俱誦《墨經》，而倍譎不同，相謂「別墨」；以堅白、同異之辯相訾，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；以巨子為聖人，皆願為之尸，冀得為其後世，至今不決。(《集解》：誦法墨氏，不一其人，而末流又復分門別戶。倍，同「背」。譎，詐也，乖也。觭，同「奇」。不仵，不同也。
◎按：相眥，毀異己者也。相應，附和同己者也。巨子，猶言大人；擇其黨之巨者，推為聖人。尸，主也；皆願以之為主，冀得為後世傳道之派。然而或信或否，至今其論不能定。)墨翟、禽滑釐之意則是，其行則非也。(崇儉勤以備急，意亦未可厚非，而其行則太過。)將使後世之墨者，必自苦以腓無胈、脛無毛，相進而已矣。亂之上也，治之下也。雖然，墨子眞天下之好也，將求之不得[609/626]也。雖枯槁不舍也，才士也夫！(將使後之學墨者，自苦之極，而益相進於苦而已矣。大亂莫大於逆物而傷性，治以任眾，適性為上，如墨之自苦，正亂之上而治之下也。然墨子實甘於自苦而不改，真天下之篤好者也。彼其心方將求之而恐不得也，雖枯槁其形骸不以為疲而舍之也。其口才故有大過人者，謂之有道之士則非也，謂之才士，亦可以無愧也。夫稱為才士，正訕笑之。此方術之至易窮而難通者也。)
5. 不累於俗，不飾於物，不苟於人，不忮於眾，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，人我之養，畢足而止，以此白心，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(不負累於世俗，不緣飾以接物，不苟且以待人，不忌嫉以處眾，惟願人人安寧樂生，人我一體，不獨求其有餘，以此自白其心。古之道術固有平易如此者。)宋鈃、尹文(二人皆宣王時人。)聞其風而悅之，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，(華山上下均平，作冠象之，故曰「華山之冠」。)接萬物以別宥為始；語心之容，命之曰《心之行》，以聏合驩，以調海內，請欲置之以為主。(其接物也，首在別之使不相侵逼，宥之使不苦苛急，命之曰《心之行》。以《墨子•節[610/626]用》照之，當亦是二子篇名。蓋以人苐知有躬行，而不知有心之行，故著書以語其心中寬平之容，因以《心行》命篇。用以煮合人心之驩樂，以調合海內，但欲使天下之人皆以別宥為主。胹，煑也。)見侮不辱，救民之鬬，禁攻寢兵，救世之戰。以此周行天下，上說下教，雖天下不取，強聒而不舍者也，故曰:「上下見厭而強見也。」(救鬬止戰，所謂聏而調之也。上說下教，強聒不舍，故皆置之以為主也。)雖然，其為人太多，其自為太少；曰：「請欲固置
6. 公而不黨，易而無私，決然無主，趣物而不兩，不顧於慮，不謀於知，於物無擇，與之俱往，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(《循本》：易，平坦也。決然無主者，遇事決然行之，而不先立主意也。趨物而不兩者，隨事而趨，不生兩意。如作一事，又別生一意，便是有心矣。
◎古者時措之宜，付物無心，固有若此者。)彭蒙、田駢、愼到聞其風而說之，齊萬物以為首，曰：「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，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，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。」[612/626]知萬物皆有所可，有所不可。(道無不該，而細微曲折，不能先事而辨之。如覆載之不能兼，可知物物各有可不可，無容預設以成心矣。)故曰：「選則不徧，教則不至，道則無遺者矣。」(《循本》：有所選擇則不周徧，以之為教則有不至，惟歸之道，則無有遺失矣。)是故愼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，泠汰於物以為道理。(《循本》：泠者，清冷之意。汰者，洗滌之意。泠汰於物，猶言遇事灑脫也。彭蒙、田騈、慎到、惠施、鄧析，皆齊宣王時人，居稷下，其學本黃老，見《尹文子》及《荀子》。) (6.1)曰：「知不知，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。」(《循本》知不知者，雖知只作不知。「薄」與「鄰」，皆「略」也。若略知必有略傷。)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，(謑髁，不正貌。無任，不以事自任也。賢，能任事者也。)縱脫無行，而非天下之大聖。(縱脫無行，縱肆脫略，不事行檢也。聖人，行不踰矩者也。)椎拍輐斷，(輐音緩，亦作「鯇」。)與物宛轉，舍是與非，苟可以免。不師知慮，不知前後，魏然而已矣。(椎，通作「槌」。拍，摶土也。如以椎拍土，言不堅確也。輐，圓也。輐斷，刓去圭角，言無簾隅也。但與物推移，不管是非，苟免當時之患。一切付之無心，不用知慮也。過而即忘，不記[613/626]前後也。魏，大也。魏然，蓋疏乎大略之意。)推而後行，曳而後往，若飄風之還，若羽之旋，若磨石之隧。(推曳而後動，緣於不得已也。飄風旋羽，宛轉不定。磨石中之隧道，亦宛轉而出。其動皆非自主也。)全而無非，動靜無過，未嘗有罪。(於人無非，於己無過，不致取罪。)是何故？夫無知之物，無建己之患，無用知之累，動靜不離於理，是以終身無譽。故曰：「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，無用賢聖，(天下惟無知之物不能建己之意，用己之知，動靜因人。不自中理者，亦不自悖理。無可稱譽者，亦無可毀謫。故但能無知，如物足矣，何必務為聖賢哉？ ◎此其學已近老氏。)夫塊不失道。」豪桀相與笑之曰：「慎到之道，非生人之行，而至死人之理，適得怪焉。」田駢亦然，學於彭蒙，得不教焉，彭蒙之師曰：「古之道人，至於莫之是、莫之非而已矣。(夫彼以塊然無知為不失道，在豪傑之士則笑之。謂慎到所行非生人之行。乃死人之理，徒取怪訝耳。田駢亦然，亦如慎到也。蓋田駢師彭蒙，固以不教為教者也。彭蒙之師，已謂[614/626]古昔有道之人，不外能濟萬物，至於無是非而已。故遞傳至慎到，皆以塊然為道也。)其風窢然，(窢，本音劃，此音洫。郭註：逆風聲。)惡可而言？」常反人，不見觀，而不免於魭斷。(由慎到而溯彭蒙之師，其風窢然而有聲，已別成一家之言，惡可進以他說？惟是塊然無知，常反生人之情，不復會聚事物，而觀其不齊之殊致。以為行所無事，而不免於魭斷，全無圭角也。)其所謂道，非道；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(道故有因物付物而無心者，原非與物俱塊然一物也，故其所謂道者非道，而其所謂是者不是。
◎三子學本黃老，而莊子云其所謂道非道，則莊子之非宗老氏明矣。)彭蒙田駢愼到不知道。雖然，概乎皆嘗有聞者也。(然則三子者，皆可謂不知道者也。然亦皆嘗聞於因物付物之道，特行之稍過耳，猶愈於偏執己見以爭辨是非者也。 ◎此其方術又視宋、尹為更奇。)
7. 以本為精，以物為粗，以有積為不足，澹然獨與神明居，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(無有者，道之本也。以本為精，則以有物為粗。以物為粗，則以有積為不足。是以不滯於物，而澹然獨與神明居。古之道術固有虛以待物如是者。)關尹、老聃(函谷關令尹喜，字公慶。老聃姓李，名[615/626]耳，諡聃。)聞其風而悅之，建之以常無有，主之以太一，以濡弱謙下為表，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。(奉一常無有為宗，是建之也。太一，即太始無為之初也。務極清淨，是以之為主也。一切虛空，不見可競，則表於外者，但濡弱謙下而已，然物之歸根也。物不可見，而物實不毀，故其虛也正其所以為實也。)關尹曰：「在己無居，形物自著。其動若水，其靜若鏡，其應若響。芴乎若亡，寂乎若清，同焉者和，得焉者失。未嘗先人而常隨人。」
老聃曰：「知其雄，守其雌，為天下谿；知其白，守其辱，為天下谷。」(《循本》：辱，即黑也。谿谷皆虛而有容之處，故以比喻，即所謂「玄牝」也。)人皆取先，己獨取後，曰：「受天之下垢。」(常情以落後為垢，故不取先而取後，即受天下之垢也。)人皆取實，己獨取虛，無藏也故有餘。(物之有所藏而實者，其量亦有盡。虛[616/626]則無所藏，而其量無窮。故不取實而取虛，則常有餘。)巋然而有餘。其行身也，徐而不費，無為也，而笑巧；(巋然，特出之貌。既巋然而獨有餘裕，則其行身也從容不迫，而無左支右絀之態，故曰「徐而不費」。無所作為也，而常覺人之巧者，徒勞攘而可笑。)人皆求福，己獨曲全，曰：「苟免於咎。」(人皆有為以求福也，而轉以啟禍。己獨以無為，而常得曲全。苐曰苟免於咎可矣，不求福也。以上皆用韵。)以深為根，以約為紀，曰：「堅則毀矣，銳則挫矣。」常寬容於物，不削於人，(無赫赫之功，深也。無紛紛之擾，約也。老氏以深沉為本根，以省約為統紀。蓋曰不深則堅剛外露，不約則果銳圖功，而物之堅者必先毀，銳者必先挫，故常寬容於人，而不侵削於人。老聃之道如此。)可謂至極。關尹老聃乎！古之博大眞人哉！(合而觀之，諸家皆慕古之道術，各欲立異以鳴高。若高出諸家，而可謂至極者，則關尹、老聃乎！夫古有天人、神人、至人，皆搏大之極則也。若關、老者，倘亦古之搏大真人哉！此方術之至奇也。莊子之意，以為伏羲、神農、黃帝以至周公、孔子，固大道之正傳：至異說爭鳴，各立異以為奇，已屬老聃唾餘。而愈出愈多，愈多愈雜，嘵嘵未已，誰反而尋其源乎？故因關、老之說而更進之，[617/626]使知愈高愈奇，不過方外之談，庶幾飽餐霞石者復歸而求菽粟，一切山菌野蔬俱在所廢耳。觀此自序，具見維持正道者苦心。不然，直一無忌憚之尤。敢於非聖之書，應付祖龍久矣。)
8. 芴(忽，一作「寂」)莫無形，變化無常，死與生與，天地並與，神明往與！芒乎何之，忽乎何適，萬物畢羅，莫足以歸，古之道術，有在於是者。(無形，不可見也。無常，不可測也。以為或死或生與？則有不死不生者矣。以為與天地並與？則有立於混闢之先者矣。以為神明之一往不反與？則又有體物不遺而終始無極者矣。甚哉，芒忽而不可知也！舉天地萬物，無不包羅於其中。又不可確指一物以定其所歸也。古之道術有直探源於先天一氣如此者。
◎此莊子自敍所慕，句句皆比關、老更高。關、老止在自己一身上打掃乾淨，莊子則並天地萬物都一掃乾淨，實高出關、老之上。觀此段，可見自《史記》以莊子為專明老子之術，後人遂不復深考，豈不大失其旨乎！)莊周聞其風而說之，(郭註：莊子通以乎意說己，與說他人無異也。)以謬悠之說，荒唐之言，無端崖之辭，時恣縱而不儻，不以觭見之也。(舊註：謬悠，無情實也。荒唐，無域畔也。 ◎按：端，端緒也。崖，崖岸也。猶言無起止也。儻，苟也。語[618/626]雖恣縱，而中有微旨，原非苟然。蓋以畸零寓其意，而非以畸零見其意也。自五帝、三王、文、武、周、孔之道為正道，猶井田之正區也。其餘諸家，猶之乎邪曲不可井，而為畸零之田矣。莊子汪洋恣縱，似亦畸零之說，然其言為田之畸，而其意則在田之正，故曰「不以畸見之也」。
◎又按：孔子自以其書為謬悠之說，荒唐之言，無端崖之辭，可知其詆眥先聖處，都非認真，須得其言外之意。)以天下為沈濁，不可與莊語。(以諸家龐雜，不可以正論曉之。)以卮言為曼衍，(如卮之日出，若不經意而姑聽其濫觴。)以重言為真，(非認真也，卻偏借重於古人之口，一若真有其事者。)以寓言為廣。(本以己意自恣也，卻寄托於他人之口，一似廣採眾論者。)獨與天地精神往來，而不敖倪於萬物，不譴是非，以與世俗處。(其言窮高極遠，吐棄一切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，而超出萬物之上敖遊也。「倪」同「睨」。不敖倪，不與萬物同遊而相睥睨也。又不爭辨是非，以與世俗相忘。莊子立言之大旨，以其作書之體製，此段自序已道得透顯之極。後人每就中摘一二句衍說，以為獨得精理，何其贅也！何其痴也！)其書雖瓌瑋，而連犿無傷也。(瓌瑋，奇特也。連犿，宛轉貌。與物相從不違也。)其辭雖參差而諔詭[619/626]可觀。(諔詭，變化也。參差不齊，而變化神奇，可以寓目騁懷(註1)。)彼其充實，不可以已。(䏛卓(註2)於形上道理實有所見，而不自已子(註3)言，其行文亦有不可遏抑之氣。)上與造物者遊，而下與外死生、無終始者為友。(與造物者遊，全體一太極也。外生死、無終始，所以離人入天也。遊者，以造道之至極言；友者，以人道之方法言。如內篇《德充符》、《大宗師》所言是也。)其於本也，宏大而辟，深閎而肆；其於宗也，可謂稠(作「調」)適而上遂矣。(其所以為立言之本者，無極也。無極之理，宏大而開辟，深閎而恣肆。其於大道之宗，由形下推歸形上，能發揮盡致，大暢其說，可為稠適而上達矣。遂，猶達也。)雖然，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，其理不竭，其來不蛻，芒乎昧乎，未之盡者。(究竟莊子之意，總不在語言文字之內。其所以上應古聖之道化，而下解後世之迷惑者，其理不竭於所言。其言所自來似脫胎於黃老，而實非由彼而蛻出也。更有芒乎不測，昧乎若迷而未盡於言中者，不過以方術紛龐，亦與之為無町畦，與之為無端崖，達之入於無疵，以《人間世》所云傳「天殺」者傳末學耳。)
9. 惠施多方，其書五車，其道舛駁，其言也不中。厤(歷)物之[620/626]意，曰：「至大無外，謂之『大一』；至小無內，謂之『小一』。無厚，不可積也，其大千里。(《循本》：前歷言「道術」，此獨言「多方」，則所謂「方術」也。其言不中於理，逐一忖度事物之意而言之。
◎按：惠施意在一視萬物，以為大則皆至大無外，謂之「大一」；以為小則皆至小無內，謂之「小一」。是天下之物無不可一者矣，豈復有厚薄大小之分哉？但自至微而積之，無厚不可積，即無大不可積，其大至於千里可也。)天與地卑，山與澤平，日方中方睨，物方生方死。(睨，日昃，可睨而視也。天地山澤，日之中昃，物之生死，皆合之為同。)大同而與小同異，此之謂小同異；萬物畢同畢異，此之謂大同異。(若大者同而小者異，而為之同其小者，謂之「小同異」。若盡同盡異，而為之同其盡異者，謂之「大同異」。)南方無窮而有窮，今日適越而昔來。連環可解也。我知天下之中央，燕之北，越之南是也。汎愛萬物，天地一體也。」(瀛海之環，南方最為浩渺，本無窮也，而以為天地之際可極焉。今日適越，斷無昔日已至之理，而以為昔者已自越來。連環無玦，而以為可解。自以為能知天下之中央，卻只據其所屬之地，雖北[621/626]燕之北、南越之南，亦以為中央也。汎愛萬物，雖途人異類，不異至戚。天地一體，雖夐遠遼絕，儼同官骸。此惠子之所見，所謂「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」者如此。下文所論則喜惠施之說，演而益誕。以與之相應者也。)
10. 惠施以此為大，觀於天下而曉辯者，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。(惠施以其說倡，而天下靡然從之。)卵有毛，雞三足，郢有天下，犬可以為羊，馬有卵，丁子有尾，火不熱，山出口，輪不蹍地，目不見，指不至，至不絕，龜長於蛇，矩不方，規不可以為圓，鑿不圍枘，飛鳥之景未嘗動也，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。狗非犬，黃馬驪牛三，白狗黑，孤駒未嘗有母。一尺之棰，日取其半，萬世不竭。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，終身無窮。(必盡反故常，欲於沒道理處強辭奪理，於是支離其說。謂毛羽生於卵中，則卵有毛。雞兩足，而運足者息也，則為三足。郢楚都，本侯國而稱王，是有天下之號。犬非羊，然犬羊之名皆人所命，若先名犬曰羊，則犬竟為羊耳，有何不可？馬胎生，而胎有胞以裹之，如卵然，是有卵[622/626]也。丁子，舊說以二字下有鉤，似有尾之狀，恐未然，疑當是蝦蟇(蟆)之屬，乃有足無尾之蟲，而蝌斗初生時後卻有尾。火無不熱，然處沍寒則不覺其熱。山本靜，而空谷傳聲，則似有口。輪以行地，而或微至之極，則如不碾地，或渡舟梁，則竟不碾地。目能視，而有所蔽則不見。指與指並，未有不相連而至者；指各成指，未有不殊絕而各出者。若闕一指焉，則離而不至矣；若騈一指焉，則合而不絕矣。龜形短於蛇，而以知吉凶言之，則長於蛇也。矩方規圓，枘入於鑿，皆常度也，而改廢繩墨，則不然矣。飛鳥動則影必動，而實形之動，非影之動也。矢鏃至疾，而有時不發之則不行；發之而不審固，則不至於所止之處。狗、犬一也，而無懸蹄，則狗而非犬也。一黃馬、一驪牛，二也，而黃之驪之者人也，則三矣。白狗不黑，而白亦其色也，即以白為狗之黑亦可。駒以母生，而既孤，則即謂之未嘗有母亦可。一尺之極，非長也，而今日用其半，明日又用其半，展轉用之，則萬世不竭。當時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和，終身不知窮也。
◎右參用《循本》說。)桓團、公孫龍辯者之徒，飾人之心，易人之意，能勝人之口，不能服人之心，辯者之囿也。(如桓團、公孫龍輩，正辨者之徒也。以強詞奪理，是飾人心之巧思以申其曲說，反易人心之常理而不顧其安也。雖能勝人之口，而不足服人之心。此囿於一曲之見而[623/626]不能自救者也。)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，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，此其柢也。(柢，一作「抵」，言其大抵如此也。 ◎惠施日以其心知口辯，與天下之辯者競為怪誕，此其根柢之病也。) (10.1)然惠施之口談，自以為最賢，曰:「天地其壯乎！」施存雄而無術。(《循本》天地其壯乎，言吾之強，其猶天地乎！人安能勝天地？其妄誕如此！施雖存自雄之心，而無勝人之術，始言其「多方」，終以為「無術」，則併方術亦無矣。)南方有倚(畸)人焉，曰:黃繚，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，風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辭而應，不慮而對，(古人答問先辭以不知，而後述所聞，故《記》云：「問禮答以禮，君子謂之不知禮。」惠施不辭而應，是自是之甚也。不慮，輕心掉之也。)遍為萬物說，說而不休，多而無已，猶以為寡，益之以怪。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，是以與眾不適也。(徧為萬物說，物物而為反常之說也。其言多而怪，專以反人之常見為實，然務欲以勝人為名，故不足服人，而與眾不適也。)弱於德，強於物，其塗隩矣。(《循本》：弱於德，不足於德也。強於物，有餘於辨也。塗，路也。隩，[624/626]迂曲也。言施所由之路迂曲不正也。)由天地之道，觀惠施之能，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，其於物也何庸？(惠施自以為壯如天地，而不知以天地之道觀之，雖博且辨，由一蚊一虻之勞耳，於物何補哉？)夫充一尚可，曰愈貴道，幾矣？(得道之一端而充之，即以自成一道尚可；曰以一曲之足貴，愈知大道之可貴，似是而幾矣，而非所語於惠施也。)惠施不能以此自寧，散於萬物而不厭，卒以善辯為名。(惠施並為得道之一曲以自寧，乃散即萬物而辯之以求勝，曾不知厭，卒欲以善辯為名而已。)惜乎！惠施之才，駘蕩而不得，逐萬物而不反，是窮響以聲，形與影競走也。悲夫！(駘蕩，猶放蕩也。 ◎呂註：無聲則響絕，處陰則影滅，己無我則天下莫之爭。施雖有才而不知出此，徒事言詞之末，以與物競，奚異於窮響以聲，而形與影競走也？其失性甚矣，所以深惜而悲之。
◎按：莊子稱墨、禽曰「才士」，於惠施亦曰「惠施之才」，蓋惠施正學墨、禽自是而好辯者也。此篇以墨始，以惠終，可知《南華》一書，總以杜異說之多而不休也。)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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