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雪

至樂

06FF-18

天人合一

物我同體

1. 天下有至樂，無有哉？有可以活身者，無有哉？今奚為奚據？奚避奚處？奚就奚去？奚樂奚惡？(莊子見得天下惟無為為至樂而可以全生，而世俗之所樂者適所以自苦，以為活身者適足以殘生，故開首憑空喝起，言天下果有至樂而可以活身者乎？今將何所作為、何所據守、合所趨避、何所去就、何所好惡而可以得之乎？)夫天下之所尊者，富貴壽善也；所樂者，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；所下者，貧賤夭惡也；所苦者，身不得安逸，口不得厚味，形不得美服，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聲；若不得者，則大憂以懼。其為形也亦[336/626]愚哉！(天下之所樂、惡者如是，無非為形體計耳，而不知其為形計也，亦愚矣！「愚」字呼起，下文乃申言之。)

(1.1)夫富者，苦身疾作，多積財而不得盡用，其為形也亦外矣。夫貴者，夜以繼日，思慮善否，其為形也亦疎矣。人之生也，與憂俱生，壽者惽惽，久憂不死，何之苦也！其為形也亦遠矣。烈士為天下見善矣，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誠善耶？誠不善耶？若以為善矣，不足以活身；以為不善矣，足以活人。故曰：「忠諫不聽，蹲循勿爭。」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，不爭，名亦不成。誠有善無有哉？(蹲循，蹲下而順之也。《口義》作「逡巡」。 ◎富者苦身積財，則非樂也；生用不盡，死將不去，非可以活身也。貴者日夜思慮，則非樂也；心瘁神疲，命亦不永，非可以活身也。壽者多享一日即多憂一日，則非樂也；究竟死不可逃，同歸於盡，非可活身也。烈士行義死名，善矣；而其身先死，則固非可以活身矣，則其善亦未定之數也。不足以活身，豈誠善乎？足以活人，豈猶不善乎？此所以有諫不入則勿爭之說也。如子胥[337/626]以爭致殺身之禍，不爭則無以成忠臣之名，究非有兩全之善術也。勢處兩難，又何足樂哉？)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，吾又未知樂之果樂耶？果不樂耶？吾觀夫俗之所樂，舉群趣者，誙誙然如將不得已，而皆曰樂者，吾未之樂也，亦未之不樂也。果有樂無有哉？(要而言之，人之可以活身者，必有以得其至樂也。今俗之所為以為可樂者，吾不知其果樂否耶？而自吾觀之，凡世俗之以為樂而競趨之者，彼固硜硜然視為不容己，其實總無與於樂不樂之數者也，又可執以為至樂乎？ ◎硜硜，舊註云「趣死貌」，不若即作「硜硜」，堅確之意亦較捷。 ◎又按：世俗之所樂，原即所苦，而自有道者觀之，則世俗之苦樂皆非苦樂也，故云「亦未之不樂」，用意較前又深一層，漸漸引出正旨。)吾以無為誠樂矣，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故曰，「至樂無樂，至譽無譽。」(欲求至樂，則吾以無為為誠樂矣。而無為則舉一切富、貴、壽、善皆空諸所有，自世俗觀之，不又以為大苦乎？故曰：至樂則無世俗之樂，猶之至譽則不爭一時之名也。二句不平，不必支離跟頂。)

˙ 疎：◎ 同“疏”。 [惽(ㄏㄨㄣ)；諫(ㄐㄧㄢˋ)；俗之所為(ㄨㄟˊ)；誙(ㄎㄥ)；]

2. 天下是非，果未可定也；雖然，無為可以定是非。[338/626]至樂活身，唯無為幾存。(是樂非樂，至難定也，而無為則是非定矣。蓋至樂活身，惟無為庶幾兩全之也。)請嘗試言之；天無為以之清，地無為以之寧，故兩無為相合，萬物皆化。芒乎芴乎，而無從出乎！芴乎芒乎，而無有象乎！萬物職職，皆從無為殖。故曰:「天地無為也，而無不為也，人也孰能得無為哉！」(芒，混茫也。芴，恍忽也。職職，繁植貌。 ◎天地無為，而萬物化生化醇，雖尋其迹而不可得，求其象而不可見，而萬物實因無為而生殖，故惟無為之為乃獨神也。人能無為，豈不至樂而可以活身乎？) [幾(ㄐㄧ)存；芒(ㄏㄨㄤ)乎芴(ㄨˋ或ㄏㄨ)乎；；]

˙ 化生：1.化育生長；變化產生。 1.出生，從一種形體變化而產生新形體。《易經．咸卦．彖曰》：「天地感而萬物化生，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」

˙ 化醇：變化而精醇。 © 汉典

˙ 「最真的快樂」——至樂及「保存生命的方法」——活身，此兩者只有清靜無為，方可以得到，只有無為才可以保存如胚芽般的生機。(天地無為，萬物生生不息)

3. 莊子妻死，惠子弔之，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(舊註：叩缶為節也。)惠子曰：「與人居，長子、老、身死，(長子，猶云育子。既老而身死也。)不哭亦足矣，又鼓盆而歌。不亦甚乎！」(按：盆，疑即冰槃，蓋尸牀也。不然何不云叩缶。)莊子曰：「不然。是其始死也，我獨何能無概(「慨」同)！然察其始而本無生，非[339/626]徒無生也而本無形，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，變而有氣，氣變而有形，形變而有生，今又變而之死，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。人且偃然寢於巨室，(死者，人之同歸還於造化，如返於巨室也。)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，自以為不通乎命，故止也。」(舊註：命者，天命之流行，變化不息者也。)

˙ 這種演變的過程，像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行一樣，全是順著自然之理。

[箕踞(ㄐㄧㄐㄩˋ)；噭(ㄐㄧㄠˋ)；]

4.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邱，崑崙之虛，黃帝之所休。(《循本》：冥伯，死人之墓也。其墓在崑崙之墟，黃帝所曾休息之處。)俄而柳生其左肘，(柳，或云：瘍也。柳多癰腫，故以為瘍癤之喻，固屬杜撰。或云：楊柳木也。木非可生於肘者，亦未協。《循本》則云：柩牆柳衣，意想所致也。 ◎按：服虔曰：東郡以廣轍車為柳。李奇曰：大牛車為柳。鄧展曰：喪車為柳。則《循本》近是。)其意蹶蹶然惡之。支離叔曰：「子惡之乎？」滑介叔曰：「亡，予何惡！生者，假借也；假之而生生者，塵垢也。(《循本》：支離叔既蹶蹶然驚動而惡之，又問滑介淑亦惡之否？介叔曰：[340/626]予無惡，生者假借而已，所謂「四大假合」是也。既假之而生，則不過如塵垢之集耳。)死生為晝夜。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，我又何惡焉！」(《循本》：化，已死之人也。觀死人之墓，而死將及我，人有死則我必有死，又何惡焉？ ◎死生常理，如晝之有夜，是固天地之化，流行之常也。遊於化之中，又何惡之有！)

˙ 柳：通“瘤”。腫瘤 [tumor] 俄而，柳生其左肘。——《莊子·至樂》

˙ 癤：【廣韻】癰也。【正字通】瘍類，與癰疽別，瘍之小者爲癤。

˙ 柳衣：出殯時柩車上覆棺的布帷。 © 漢典

˙ 塵垢：暫時湊集。

5. 莊子之楚，見空髑髏，(髑髏，頂顱也。)髐然有形，(髐，白骨貌。)撽以馬捶，因而問之曰：「夫子貪生失理，而為此乎？(按：貪生失理，縱生人之慾，失調理之宜以致死也。)將子有亡國之事，斧鉞之誅，而為此乎？將子有不善之行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，而為此乎？將子有凍餒之患，而為此乎？將子之春秋，故及此乎？」於是語卒，援髑髏，枕而臥。夜半，髑髏見夢曰：「子之談者似辯士。視子所言，皆生人之累也，(諸子所言，謂子所問諸語也。)死則無此矣。子欲聞死之說乎？」莊子曰：「然。」髑髏曰：「死，無君於上，無臣於下，亦無四時[341/626]之事，從然以天地為春秋，雖南面王樂，不能過也。」(坊本或作「南面而王」。)莊子不信，曰：「吾使司命復生子形，為子骨肉肌膚，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，子欲之乎？」髑髏深矉蹙頞曰：「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？」(《合參》：莊子之旨在超死生，故齊死生。今獨存以死為樂之說者，以世人貪生惡死之見，牢不可破，故以此言曉之也。)

[髑髏(ㄉㄨˊ ㄌㄡˊ)；髐(ㄒㄧㄠ)；撽(ㄑㄧㄠˋ)；鉞(ㄩㄝˋ)；閭(ㄌㄩˊ)；矉(ㄆㄧㄣˊ)；蹙頞(ㄘㄨˋ ㄜˋ)；] {撽，「擊」同。}

6. 顏淵東之齊，孔子有憂色。子貢下席而問曰：「小子敢問，回東之齊，夫子有憂色，何邪？」孔子曰：「善哉汝問！昔者管子有言，丘甚善之，曰：『褚小者不可以懷大，綆短者不可以汲深。』(褚，布袋也。綆，井繩也。)夫若是者，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，夫不可損益。(觀於褚、綆，可知凡命自天、形之已定者，一成不易，而用各有適矣，不可違其本量而損之益之也。)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，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。[342/626]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，不得則惑，人惑則死。(突下一「死」字，甚奇。然惑甚則心死，是亦死也，況如下文所云海鳥而人養，鳥則竟死矣。舊說以「不得則惑人」為句，以死為被人罪殺，非是。更有妄瞽之徒竟謂此言無理，欲廢此段者，尤可笑。)

6.1 且女獨不聞邪？昔者海鳥止於魯郊，魯侯御而觴之於廟，奏九韶以為樂，具太牢以為膳。鳥乃眩視憂悲，不敢食一臠，不敢飲一杯，三日而死。此以己養養鳥也，非以鳥養養鳥也。夫以鳥養養鳥者，宜棲之深林，遊之壇陸，(壇，司馬本作「澶」(註1)，「水沙澶也」。)浮之江湖，食之鰌䱔，隨行列而止，委蛇而處。彼唯人言之惡聞，奚以夫譊譊為乎！咸池九韶之樂，張之洞庭之野，鳥聞之而飛，獸聞之而走，魚聞之而下入，人卒聞之，相與還而觀之。魚處水而生，人處水而死，彼必相與異，其好惡故異也。故先聖不一其能，不同[343/626]其事。名止於實，義設於適，是之謂條達而福持。」(《合參》：各止於實，各隨其情，而無過實之名；義設於適，投人所安，而無過施之義，名實不越，則有條而不塞；義理適用，則禍去而不危。)

˙ (註1)_ 「澶」下漏云字。

˙ 壇陸：水中陸地。《莊子．至樂》:"夫以鳥養養鳥者，宜棲之深林，游之壇陸，浮之江湖……隨行列而止，委蛇而處。"成玄英疏:"壇陸，湖渚也。"郭慶藩集釋:"壇，本作'澶'，音但，水沙澶也。"一說壇應讀作坦，壇陸，謂廣闊的大地，猶坦陸。見於省吾《雙劍誃諸子新證．莊子》。

[褚(ㄔㄨˇ)；綆(ㄍㄥˇ)；汲(ㄐ一ˊ)；重(ㄔㄨㄥˊ)以；御(ㄧㄚˋ)；韶(ㄕㄠˊ)；眩(ㄒㄩㄢˋ)；己養(ㄧㄤˋ)養(ㄧㄤˇ)鳥；澶(ㄔㄢˊ)；鰌鰷(ㄑㄧㄡˊ ㄊㄧㄠˊ)；行(ㄏㄤˊ)列；譊(ㄋㄠˊ)；卒(ㄘㄨˋ)聞；還(ㄏㄨㄢˊ)而；]

7. 列子行食於道從，見百歲髑髏，攓蓬而指之曰：「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，未嘗生也。(《副墨》：髑髏在蓬蒿之下，列子攓其蓬而指之曰：惟予與女知而未嘗死也，察共本始，亦未嘗生也。 ◎知而，「而」字通作「爾」。)若果養乎？予果歡乎？」(《副墨》：未嘗生，則不當以養為期；未嘗死，又何必以滅為樂乎？ ◎按：人有以死為樂者，有以生為悅者。既未嘗死，則汝死非死也，豈果以死為極頤養之樂乎？未嘗生，則子生非生也，豈果以生為有歡娛之趣乎？)種有幾？得水則為㡭，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，生於陵屯則為陵舄。(《副墨》：悅生惡死皆屬妄見，予與若同在大造鑪冶中，鼠肝、蟲臂惟所化耳。舉其化生，凡有幾種？蓋有不可勝詰者矣。自濕化而言，大地塵埃為息所吹，浮游水面，塵塵相牽，如絲如縷，其名為㡭。蓋水苔欲生河中，先有此朕。其在水土相交之際，水得土氣，凝為體質，名鼃蠙之衣，即水舄也。生於水，為水舄。《詩》所謂「言采其藚」是也。鼃與蚌依其下，以為衣也。生於陵屯，[344/626]則為陵舄，即《詩》所謂「芣苢」。一物而有水陸之異也。 ◎按：以下歷言化生之奇，見生本偶然，不足為歡也。文勢如層波疊湧，萬變不竭。)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，烏足之根為蠐螬，其葉為胡蝶。胡蝶胥也，化而為蟲，生於竈下，其狀若脫，其名為鴝掇，鴝掇千日為鳥，其名為乾餘骨。乾餘骨之沫為斯彌，斯彌為食醯。(《副墨》：陵舄而得鬱棲，化為烏足。鬱棲，糞壤也。烏足亦草名，其根化為蠐螬，而葉化胡蝶。胡蝶乃胥之別名也。蓋草化為蟲，質多蠕弱，。又生田夫野灶之下者，得火之氣，化而為蟲，無皮無殼，其狀若脫，名鴝掇。鴝掇伏土千日化而為鳥，名乾餘骨。乾餘骨之沫化為斯彌，斯彌化為食醯。食醯，蠛蠓也。喜酸而聚醯，故名。)頤輅生乎食醯，黃軦生乎九猷，瞀芮生乎腐蠸。(《副墨》：食醯生頤輅，頤輅生九猷，九猷生黃軦，黃軦生腐蠸，腐蠸生瞀芮，遞遞相生，皆蟲類也。)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；(碧虛：羊奚，即羊蹄菜。 ◎《副墨》：「羊奚比乎不笋久竹生青寧」為一句。比，合也，其根相連於久不生筍之竹，則生青寧。青寧，竹根蟲也。 ◎《循本》：有老人曾見一蟲，長五寸，後尚有寸許是竹根未變，得非即青寧乎？)青寧生[345/626]程，程生馬，馬生人。(《副墨》：程，豹之別名。《筆談》言：延州人至今呼虎豹為程。青寧生程，程生馬，馬生人，世間自有此事。如史言長沙武陵蠻生於畜狗，元始祖胎於狼、鹿之類，不可以耳目所限而斷之。)人又反入於機。萬物皆出於機，皆入於機。(《副墨》：機者，氣之動處。出於機者，生也。入於機者，死也。盈天地間，只是陰陽二氣，循環不息。養乎歡乎，何容心哉！順其自化可耳。 ◎按：出於機雖是生，入於機雖是死，然不曰生死而曰出機入機者，大化之樞機本運轉無窮，人之生死皆一機之所運，生未嘗生也，死未嘗死也，特出入於機耳。是萬物之所同也，無可悅惡，何適而不樂哉！)

˙ 藚(ㄒㄩˋ)：◎ 一種中藥草，即“澤瀉”。【詩·魏風】彼汾一曲，言菜其藚。【疏】今澤瀉也。『說文解字』水舄也。從艸賣聲。《詩》曰：“言采其藚。”

˙ 芣苢(ㄈㄨˊ 一ˇ)：草名,即車前草。《詩經．周南》的篇名。共三章。根據〈詩序〉：「芣苢，後妃之美也。」或亦指為詠婦人采芣苢之詩。首章二句為：「采采芣苢，薄言采之。」芣苢，車前的別名。

˙ 笋：【集韻】筍或作箰，俗作笋。

￭ {法身、報身及化身，三身本來是一身}

[攓(ㄑㄧㄢ)；種(ㄓㄨㄥˇ)有幾(ㄐㄧ)；鼃蠙(ㄨㄚㄆㄧㄣˊ)；舄(ㄒㄧˋ)；蕈(ㄒㄩㄣˋ)；蠐螬(ㄑㄧˊ ㄘㄠˊ)；鴝掇(ㄑㄩˊ ㄉㄨㄛˊ)；醯(ㄒㄧ)；蠛蠓(ㄇㄧㄝˋ ㄇㄥˇ)；輅(ㄌㄨˋ)；瞀芮(ㄇㄠˋ ㄖㄨㄟˋ)；蠸(ㄑㄩㄢˊ)；；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