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雪
在宥 |
06FF-11 |
大雅講義 網址_ http://www.jackwts.tw/ |
天 人 合 一 |
物 我 同 體 |
||||||||||||||||||
|
n1 1.
聞在宥天下,不聞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;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遷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遷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!(呂註:在者,存之而不亡,任自然而不益。宥者,放之而不縱,如囿之宥物也。
◎按:性者,稟於有生之初,侈於性則淫矣。德者,得諸成性之始,侈於德則遷矣。若清淨無為,存之而不贅,以性之本無,宥之而無損,其德之固有,則無事矣,豈別有所以治天下者哉?)昔堯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[204/626]欣欣焉人樂其性,是不恬也;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,非德也。非德也而可長久者,天下無之。(人生而靜,有何苦樂!使之苦樂,是淫其性也,,性淫則德遷矣。堯、桀之治天下,其為害一也。)人大喜邪?毗於陽;大怒邪?毗於陰。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使人喜怒失位,居處無常,思慮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。(毗,助也。何以苦樂皆不可以長久哉?萬物負陰抱陽,沖氣為和,人莫不有沖和之氣,以與天地通。若樂其性,則必有喜矣;苦其性,則必有怒矣。喜屬陽,怒屬陰。人大喜則偏助於陽而陽勝,人大怒則偏助於陰而陰勝,陰陽偏勝則傷其沖氣,猶四時之氣乖,其序不能應候而至,而寒暑亦愆於和而不成矣,豈不反傷其形乎?然則苦樂固傷人者也,一有苦樂,則使人喜怒過節而失位,居處不安而無常,思慮無涯而每不自得,作事廢於半途而不成條理,其傷人也如此。)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,而後有盜跖、曾、史之行。(喬詰,意不平也。卓驇,氣不平也。一云喬者,矯己[205/626]而過於高;詰者,責人而過於密;卓者,特立而至於亢;鷙者,鉏擊而至於猛。分詁甚確。。此兩句,言喜怒傷而民失其常性。始至喬詰卓鷙,而有盜跖、曾、史之行,均為失真亂常之人矣。於此而欲分別善惡以賞罰之,又可勝窮哉!)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,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,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!(夫盜跖固失其性,曾、史亦失其性也。乃於曾、史之行則以為善而賞之,於盜跖之行則以為惡而罰之,則有賞之不勝賞,罰之不勝罰者矣。蓋亦反其本乎?乃自三代以來,蒞天下者惟匈匈焉終以賞罰為務,而不知其所賞者與所罰者均非人性之本然也。則賞罰益以亂人之聰,徒使人趨避之不遑,又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!
◎匈匈,猶「洶洶」。)
2.
而且說(悅)明邪?是淫於色也;說聰邪?是淫於聲也;說仁邪?是亂於德也;說義邪?是悖於理也;說禮邪?是相於技也;說樂邪?是相於淫也;說聖邪?是相於藝也;說知邪?是相於疵也。(既不安其性命之情,而外立其德者,益重為性命之[206/626]累矣。而且以聰明、仁義、禮樂、聖知為悅焉,是淫於色而自鑠其明也,淫於聲而自累其聰也,蹩躠為仁而固有之天德亂矣,踶跂為義而自然之天理悖矣,摘僻為禮而後起之技能益紛矣,澶漫為樂而後起之淫哇益濫矣,多能為聖而後起之藝術雜(註1)矣,機械為智而後起之疵累益甚矣。舊註云:相,助也。蓋已失而益甚之,若合而有助也。)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存可也,亡可也;(天下若能安其性命之情,則此八者但存其本初之所含,而亡其後起之騈贅,故存之可也,亡之亦可也。呂注云:「存亡皆可,謂無損益乎其真。」是也。)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乃始臠卷傖囊而亂天下也。(臠卷,不申舒之狀。傖囊,猶「搶攘」也。 ◎天下若不安其性命之情,則此八者將立為世法,以為如此則是,不如此則非,有以束縛人之耳目心思,使之臠卷而不舒。其法又參差煩瑣,得此則失彼,得彼則失此,是以馳逐人之耳目心思,使之搶壤而不寧。天下之大亂所由起也,洵當棄之絕之者矣。)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,甚矣天下之惑也!豈直過也而去之邪!乃齊戒以言之,跪坐以進之。鼓歌以儛之,吾若是何哉?(以亂天下之法,而天下乃[207/626]尊重之,愛惜之,惑亦甚矣!彼其尊之惜之,豈特一時之設(或「誤」,參閱頁尾),既過即復棄絕而去之邪?乃始則極其隆重,如齋戒拜跽以致其謹凜恪恭之意,卒且工辯巧辭互相唱和,如播之音樂,以致其鼓舞不倦之神,迷惑至此,無其若之何哉!
◎施,龍輩以其說大觀於天下,而天下之辯者與之相應不窮,正是如此。)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莅天下,莫若無為。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貴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託天下;愛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寄天下。(《合參》:貴則不輕其身,愛則不危其身。能貴愛其身者,為天下而不至以身殉天下,天下亦可寄託於其身,以安性命之情矣。四句出《老子》。
◎按:「身」字上省去兩「以」字,語意更明。多兩「以」字,乃古拙句法耳。)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,無擢其聰明;尸居而龍見,淵默而雷聲,神動而天隨,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!(參呂詳:無解五藏,則不散而淫於仁義;無擢聰明,則不引而屬乎聲色。
◎按:尸居,塊然獨處也,而陽德之正中,早以光被四表,故曰「龍見」。淵默,寂然無言也;而生德之潛孚,早已共鳴其豫,故曰「雷聲」。神動,感而後應也;而天機之洋溢,過化[208/626]同流,故曰「天隨」。若此者皆從容無為,而萬物炊累焉,所謂在宥也,豈有治天下者哉!
◎炊累:謂皆囿吾生育之中,如炊氣積累而熟也。 ◎一說:炊,如「以息相吹」之「吹」也。累,微塵聚也。炊累,若遊塵之自動,言萬物同此天機,自作自息,吾任之而已。)
3.
崔瞿問於老聃曰:「不治天下,安臧人心?」(臧,善也,淑也。)老聃曰:「汝慎無攖人心,(攖,撓亂也。)人心排下而進上,上下囚殺,淖約柔乎剛強。廉劌彫琢,其熱焦火,其寒凝冰。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,其居也淵而靜,其動也縣而天。僨驕而不可係者,其唯人心乎?(陸西星《副墨》:人心一,或為人所排,則失志銷魂而下矣。少或進之,則希高望遠而上矣。上下無常,因人起倒。下則係縛如囚,上則構鬥如殺,方其囚也。若處子綽約,而柔服乎剛強;及其殺也,若刀劍之廉利劌割,可以雕琢玉石然。語其躁急,則熱如焦火;語其戰慄,則寒如凝冰;語其迅疾,則一俛仰之間而再臨乎四海之外。方其未動也,其靜如淵;其既動也,則懸隔如天,如云天淵懸絕也。此人忿戾驕亢不可制伏之狀也。
◎摹寫人心,妙繪無鄉。)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,堯舜[209/626]於是乎股無胈,脛無毛,以養天下之形,愁其五藏以為仁義,矜其血氣以規法度。然猶有不勝也,堯於是放驩兜於崇山,投三苗於三峗,流共工於幽都,此不勝天下也,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。(仁義之端一開,至堯、舜已不勝其勞,不得不用刑殺。至三王,則湯、武不得不用征誅,而天下大駭矣。
◎墨氏謂禹湮洪水,勤勞天下,股無胈,脛無毛,故借言堯、舜以刺之。(或「剌」之,參閱頁尾)) (3.1)下有桀跖,上有曾史,而儒墨畢起。於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誕信相譏,而天下衰矣;大德不同,而性命爛漫矣;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(《副墨》:仁義之端一開,故下焉者負不仁不義之名而為桀、跖,上焉者得行仁行義之名而為曾、史,以至儒、墨各各緣此立教。同於己者喜之,異於己者怒之。有見於此,則以為智;無見於此,則以為愚。以在我為善,而非人之否,以在我為信,而譏人之誕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而玄同之德衰,性命之真喪矣。百姓於是乎殫盡思慮,應接不暇,所謂求竭也。)於是乎釿鋸制焉,繩[210/626]墨殺焉,椎鑿決焉。天下脊脊大亂,罪在攖人心。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,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。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楊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閒。意,甚矣哉!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!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,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,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!故曰『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。』」(《集解》:繩墨殺,律以繩墨,裁其不正而殺之也。脊脊,相踐籍也。殊死,事不同而死同者。桁楊,長械,錮頸及脛者。離跂,足底半離地。攘臂,舉手袒臂也。談者手足俱起之狀。椄槢:桁楊之管,鑿木孔,枘木牡也。以柄(或「枘」,參閱頁尾)入鑿,合木以成桎梏也。嚆矢,響箭也,行劫以先聲者。 ◎仁義立而刑罰煩,其究至使賢者高蹈而遠引,萬乘抱憂而孤立。儒、墨之徒,乃欲竊仁義之糟粕,挾聖知以自是,而簧鼓於其間,不知適足為桁楊之椄槢,桎梏之枘鑿,且為桀、跖之嚆矢耳。真無愧而不知恥者也。
◎結只一句,收勒嶄然。)
4.
[211/626]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,(昌(註2)註:無物而大通之處。)故往見之,曰:「我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下之精,以佐五穀,以養民人,吾又欲官陰陽,以遂群生,為之奈何?」廣成子曰:「而(爾)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;(舊註:質,猶云未散之朴。)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(殘,猶云朴散之氣。 ◎按:至道之精,乃先天一氣,萬化之根本也,故曰「物之質」。至分而為天地陰陽,散而為人物芸生,則已落形器,即為濁質,故曰「物之殘」。)自而治天下,雲氣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。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?」(言即形而下者,已不能調燮,安能知至道之精,全未散之朴邪? ◎蘇子瞻曰:按《山經》,廣成子治《大易‧屯》《蒙》二卦,運行日月,蓋古之真人,黃帝師也。物之質,物之殘,言其情在於欲己長生,而託於養民人、遂群生也。夫長生不死,豈非物之實?而所謂養民人、遂群生者,豈非道之餘乎?雲不待族聚而雨,草不待黃而落者,言雖天地之精,不能供此有心之[212/626]耗也。故荒亡之符,先見於日月。以身占之,則耳目先病矣。佞,言偽也。翦翦,佞貌。真人、佞人,猶穀之與稗,不同種也。今欲學道,而問已不情。佞偽之種,道何從生?
◎按:蘇說似尚未的,訓「佞」字亦非語意。竊謂廣成子所云「至道」,以下文照之,乃由清靜守形,直至與先天太極同體,非止以長生不死為物之質也(或「務之實」也,參閱頁尾)。則本文語意,蓋謂黃帝不思以一身裕萬化之原,如先天之太極,乃止欲調燮陰陽,利濟民物,而不免於風雨不時,草木易落,翻覺天地之功用多所缺憾,即日月之光亦益以荒微也者。而猶區區然以養人民、遂群生為意,是佞人之心,翦翦然至陋者也。佞,疑與《論語》「非敢為佞」之「佞」相似,謂意在悅人也。翦翦,猶區區,言卑瑣也。)黃帝退,捐天下,築特室,席白茅,閒居三月,復往邀之。廣成子南首而臥,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,再拜稽首而問曰:「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,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?」(蘇云:閒居三月,則先物後己之心無所復施,故直問其質。 ◎按:不問養人遂生,而專問治身長久,則不逐於末,而欲探其本矣。)
(4.1)廣成子蹶然而起,曰:「善哉問乎!來!吾語汝至道。(能修治此身,使渾然太極,則自然長久,即至道之精也。故善其問而告之。)至道之精,[213/626]窈窈冥冥;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(按:此即「太極本無極也」之意。蘇云:窈冥昏默,此致道之方,而非道也。學道者患其散且偽,故窈窈冥冥,所以致一也;昏昏默默,所以存真也。此下又畫一以教之,皆真實語。愚謂此四句即指道體言之。窈窈冥冥,先天之太極也;昏昏默默,以人合天之太極也。先與揭明道之體象,下文乃以致道之方,次第告之。)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必靜必清,無勞女形,無搖女精,乃可以長生。目無所見,耳無所聞,心無所知,女神將守形,形乃長生。(蘇云: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則無為也。心無所知,則無思也。心靜必清,無勞形,無搖精,則無欲也。三者具而形神一,形神一而長生矣。 ◎按:此言實長生之要。莊子自是精於修真者,故書中時有吐露處。而此處語似反覆,意有層次,向來解者,多未了澈。今細味之,則此段實分三層,一層密似一層。蓋內養之法,先要收視反聽,使神不外散,而內觀五藏,則神全而形不傷矣。故曰「形將自正」。正者,咸正無缺也。又必行之有常,靜而且清,毋為事物侵亂,而或勞形搖精,則可以延年而益算矣,故曰「乃可以長生」。然收視反聽,雖不外視,猶內觀也;抱神不散,雖無雜念,猶有內覺也。若行之久,而清靜之極,並內觀之見聞,內覺之心知,胥歸無有。[214/626]則神不待抱,自然守形而不離。一身之內,元氣渾圇,漸成純陽之體,乃可以長生不死矣,故曰「形乃長生」。此入手工夫也。)慎女內,閉女外,多知為敗。(慎內,握固其精神也。閉外,關鍵其耳目也。此養神而保之之道。反是則多知而行神離矣。故我欲女聞見心知之俱無,又當慎閉內外,不可少有間雜也。)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陽之原也;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,至彼至陰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陰陽有藏,慎守女身,物將自壯。(蘇云:至陽至陰之原二者,如日月、水火之用,所以修鍊變化,堅氣而凝物者也。以窈冥昏默立長生之本,以無為無思無慾去長生之害,又以至陰至陽堅凝之,吾事足矣。天地有官自為我治之,陰陽有藏自為我畜之,為之在我,成之在彼也。
◎按:諸註以子瞻為近,然論語意,則此即承上文說來。言我教汝無聞見心知,又慎閉內外,使絕無間雜。此境雖由靜養可以漸而至,而此外亦更無別法。但由此常久不息,則真陰真楊渾全凝結,而絪縕化醇,生生不竭。故大明者陽也,窈冥者陰也,而由此已直遂於大明之上,深入於窈冥之門矣,為能養真陰真陽,而至彼至陰至陽之本原也。彼天地有官而主宰萬化,陰陽有藏而蘊涵群生,固悠久無疆。而汝以無聞見心知,慎守汝身,則一[215/626]身中之天地常泰也,一身中之陰陽常和也,而一身中之萬物自壯而堅疑不敗矣。豈不與天地同其悠久於此成熟火候也!)我守其一,以處其和,(一者,先天一氣也。和者,太和元氣也。惟至彼陰陽之原,故能守先天之一氣;守先天之一氣,則盎然太和常充滿於一身之內,洋溢於一身之外,如以身處於其間矣。此所謂全體一太極也。)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,吾形未嘗衰。」(李淳風《主物簿》云:「千二百歲謂之大剋。」一日陰陽之小紀也。 ◎按:與太極同體,自然不衰。言千二百歲,舉一大剋耳。) [物之質也;(舊註:質,猶云未散之朴。)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(殘,猶云朴散之氣。_另可參閱道德經講義18-34-28 ] (4.2)黃帝再拜稽首曰:「廣成子之謂天矣!」(不曰僊而曰天,可知是以人合天,而體同太極,非僅延年長生也。唯體同太極,則天地自位,陰陽自調,百產自昌,並無所用其裁成輔相,而欲官乎物之殘矣。此修身之至道,此在宥之極則也。更何事為天下哉?)廣成子曰:「來!余語女。彼其物無窮,而人皆以為終;彼其物無測,而人皆以為極(註3)。得吾道者,上為皇而下為王;失吾道者,上見光而下為土。(蘇云:物本無終極,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。物未嘗有死,故曰生者,物之固然,非我獨有。我能守一而處和,故不見其分成與毀耳。 ◎按:以道通為一言之,則物本無終[216/626]極。但拘於形器,不知我與天地並生,則以為有終極耳。故得吾道,則以清靜之至,復還一太極之體,自然歷帝升王,降而不受變滅。失吾道,則形亡而氣銷,百年之內,無異一瞬,直是甫生而上見日月之光,即下而化為塵土。)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,故余將去女,入無窮之門,以遊無極之野。吾與日月參光,吾與天地為常。(舊註:百昌,百物也。 ◎按:無窮之門,無極之野,即先天之一氣,即太極之本無極也。此身未生,已寓於太極之中,此形已分,乃別具一太極之體。彼百物之生於上者,固無不復反於土地,則人之分形於太極者,獨不可復反於太極乎?故我唯守一而處和,克全此太極,自有超於形器之上,以立於不死不生之地者,則將去女而入無窮之門,遊無極之野矣。夫既復反於太極,則日月不過懸象於天地,天地不過分形於太極,又何難與日月並其明,而升恆不息,與天地同其壽,而悠久無疆哉!此則薪雖盡而火自傳,並形之長生亦有可以不計者矣。)當我,緡乎!遠我,昏乎!人其盡死,而我獨存乎!」(當我,猶言同我,謂所行者適當我所行之道也。遠我,猶言異我,謂所行者遠違我所行之道也。緡者,如絲之合而相續,即遊無極,入無窮之意。昏,昧也,即不知物之無窮不測,而以為有終極,乃甘[217/626]與草木同腐是也。言當我則緡,遠我則昏,總在人之自處耳。我可以長久,則人亦皆可以長久,豈必人皆死而我獨存乎?至末忽然高歌,喚醒大眾,慈悲深意,流溢不盡。)
5.
雲將東遊,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。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遊。雲將見之,儻然止,贄然立,(舊註:雲將,雲也。扶搖,風也。枝,風之小而和柔者也。鴻濛,太初元氣也。髀,股也。倘然,自失貌。贄然,拱立貌。 ◎按:雲將、鴻蒙,皆非人也,而設為問答,可知《南華》中所舉姓名皆憑空結撰,即堯、舜、孔子亦作雲、鴻蒙觀可也。)曰:「叟何人邪?叟何為此?」鴻蒙拊髀雀躍不輟,對雲將曰:「遊!」雲將曰:「朕願有問也。」鴻蒙仰而視雲將曰:「吁!」(前答只一「遊」字,再問止歎一聲,蓋既示以無為,繼乃嘆其多事也。)雲將曰:「天氣不和,地氣鬱結,六氣不調,四時不節。今我願合六氣之精(或「頤」合,參閱頁尾),以育群生,為之奈何?」鴻蒙拊髀雀躍掉頭曰:「吾弗知!吾弗知!」(按:雲將所問者,燮理後天之事,即黃帝之問廣成子以為「物之殘」者也。鴻蒙乃先天元氣,盎然太和,初無事於[218/626]調燮,故重言「弗知」,正深以明其無所事此也。而雲將未悟,則以為不答其問也。)雲將不得問。又三年,東遊,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。雲將大喜,行趨而進曰:「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」再拜稽首,願聞於鴻蒙。鴻蒙曰:「浮遊,不知所求;猖狂,不知所往;遊者鞅掌,以觀無妄,朕又何知?」(舊註:天,稱鴻蒙也。 ◎按:浮游三句,正自狀先天之體,言先天之氣浮遊於虛空之中,未嘗出於有心,故不知所求,猖狂放蕩無拘束也。元氣周流,原不拘於方所,故不知所往。鞅掌,不飾儀容也。无妄,即無極之真,造化之根柢也。立於物先,周乎物後,祇此一誠之通復,非有待於修飾,但鞅掌以觀之,在在可見也,又何知焉?
◎又按《詩•小雅》「或王事殃掌」,箋云:「鞅,猶荷也。掌,謂捧之也。」疏云:「事煩不假為容儀也。」此處莊子只取不事修飾之意,雜篇《庚桑楚》「鞅掌之為使」則義兼捧荷。) (5.1)雲將曰:「朕也自以為猖狂,而民隨予所往;朕也不得已於民,今則民之放也。願聞一言。」(言已自猖狂而民自歸往,不得已而君之。今已為民所倣效矣,故欲得教,示一言以蒞之。 ◎堯舜之民,瞻雲就日,故托名雲將。)鴻蒙曰:「亂天[219/626]之經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;解獸之群,而鳥皆夜鳴;災及草木,禍及昆蟲。意,治人之過也!」(天本無為,物本無知,有為有知,則亂天經,逆民情,而元天弗成矣。夫元默之天,於穆不已,乃萬物之所由生也。元天弗成,則紛擾不寧,而禽獸、草木、昆蟲俱蒙其害,而不遂其生矣。凡以有為為治之過也。)雲將曰:「然則吾奈何?」鴻蒙曰:「意,毒哉!僊僊乎歸矣。」(舊註:毒,以藥治疾也。 ◎按:僊僊,猶翩翩也,語意猶云:汝欲治之,則汝自毒之哉!余則翩翩乎而歸矣,不謀與女言矣。言外見但以鴻蒙返之鴻蒙而已,又何言乎?)雲將曰:「吾遇天難,願聞一言。」鴻蒙曰:「意,心養。汝徒處無為,而物自化。墮爾形體,吐爾聰明,倫與物忘;大同乎涬溟。解心釋神,莫然無魂。萬物云云,各復其根,各復其根而不知;渾渾沌沌,終身不離;若彼知之,乃是離之。無問其名,無闚其情,物故自生。」(按:心養,猶心齋也。能養心於至虛,但安處無為,而物自化矣。蓋有為則物災,無為則物自化也。無為何如?隳爾形體,[220/626]黜爾聰明,倫類之分,與物忘之,而大同乎涬溟,涬溟,渾融自然之氣也。心無所繫,是解心也。神無所注,是釋神也。如槁木,如死灰,塊然坐忘,則莫然無魂也。如是則無為之至矣。物化何如?萬物云云,猶芸芸也。眾生無一不各復其根,而安其性命之情者。其復根也,無非聽其自然,而不知誰之為之者,所以渾渾沌沌,終身不離其根也。若知如此是復根,則心有所知,即已離其根矣。故不問其名,謂必如此乃名為歸根,亦不關其情,謂必如此乃實歸根。則天之生物,不外若是,所以物自化而生也,只一心養而已足矣。)雲將曰:「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;躬身求之,乃今也得。」再拜稽首,起辭而行。
6.
世俗之人,(指惠施、公孫龍之徒。)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。同於己而欲之,異於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眾為心也。夫以出乎眾為心者,曷常出乎眾哉!因眾以寧,所聞不如眾技眾矣。而欲為人之國者,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。(立法教於己,而強天下以從我。從我則喜之,違我則惡之。是其心欲以己勝天下,而高出眾人之上也。夫[221/626]眾豈果可勝哉?苟無眾,何以有君?君亦因眾以寧耳!況一人之聞見有限,眾人之才技各擅,所聞必不如眾技之眾矣。為人臣者,挾一人之私見以求勝,而欲執此以為人之國。彼徒見三代以下之治初亦可以治天下,而不知治之卒以亂之,利之所在正患之所伏也。)此以人之國僥倖也。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!其存人之國也,無萬分之一;而喪人之國也,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。悲乎,有土者之不知也!(求出眾而卒不可勝,則一身之欲不成,而萬方有餘喪矣。有國者顧不知而惑其說,豈不悲乎!
◎悲有土者之不知,正以深著出眾者之害,是對面著筆。)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;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。(有形器者,皆物也。有土,形器之至大者,是有大物也。既有大物,則雖人亦萬物中之一物也,必有以異於物,而不可等之於物矣。唯同是物,而不僅猶乎物,故能以物為物,而因物付物。然後知以物為物而因物付物者之非猶夫眾物也,如此則因眾以寧者還可以寧乎眾矣。)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!出入六合,遊乎九州,獨往獨來,是[222/626]謂獨有。獨有之人,是之謂至貴。(此不獨治天下已也,將提挈陰陽,主宰造化,,出入人合(註4),而遊乎九州。獨往來於天地之間,絕無贅累。是以至無而含至有,乃獨有眾人之所不有者也。郭云:「與眾玄同,非求貴於眾,而人不得不貴,斯至貴也。」)
7.
大人之教,若形之於影,聲之於響。有問而應之,盡其所懷,為天下配。處乎無響,行乎無方。挈汝適復之撓撓,以遊無端;出入無旁,與日無始;(至貴之人,乃人人也。大人之教,因物性之本然,如形之於影,聲之於響,影即在於形,響即在於聲,非強之以所本無也。即或因人之問而應之,亦適肖其所自有之懷來,而與相配合,未嘗欲出乎眾以自異也。若此者,寂以待物,則處乎無響也;隨物變化,則行乎無方也。挈汝適復之,言攜天下以適道,復還其性天也。撓撓,撓挑也。言雖挈天下以適復之,實行所無事,常撓挑以遊於無端。無端者,大化之周流原無端委之可尋也。既與大化俱而遊無端,則獨往獨來,出入俱無所依旁,直如日之升沉遞邅,莫知所終,亦莫知所始矣。)頌論形軀,合乎大同,大同而無己。無己,惡乎得有有!覩有者,昔之君子;覩無者,天地之友。(就大人之形軀而頌[223/626]之論之,豈復尋常之官骸哉?直合乎大同而與天地無異矣。大同而不復自見有己,則亦不見有彼,而於群有一視如無有,更安得見有萬有,而以出乎眾為心哉?故覩有者,不過為昔之君子,三代君臣,以仁義禮樂為治者也;覩無者,則合乎大同,直是天地之友矣!有土者何不為大人至貴之身,顧乃聽其以國僥倖乎?)
8.
賤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;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;匿而不可不為者,事也;麤而不可不陳者,法也;遠而不可不居者,義也;親而不可不廣者,仁也;節而不可不積者,禮也;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神而不可不為者,天也。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,成於德而不累,出於道而不謀,會於仁而不恃,薄於義而不積,應於禮而不諱,接於事而不辭,齊於法而不亂,恃於民而不輕,因於物而不去。(此段單承「覩者昔之君子」而詳言之。蓋既覩有,則其見以為不容己者,固不一而足矣。視人則物為賤,而不可不任其自然以育之;對君則民至[224/626]卑,而不可不因其所利以利之。事情叵測,故曰匿而不可謝絕不為也;法本粗迹,故曰粗而不可廢弛不陳也。義主分別,須費裁度,遠矣而不可不居之於己也;仁主慈愛,能聯情好,親矣而不可不推廣於眾也。禮有節文,故曰節而不可不積之,以至於習熟也;德本中正,故曰中而不可不高之,以期其日崇也;道本共由,故曰一,而不可多所變易以從之也;天本神化,故曰神,而不可不盡人為以合之也。凡此皆其所不容己者,故三代以來聖人之為天下者,常觀法於天,而不能合而有助也,務成其德而不自覺其其為後起之累也。行必出於道,而轉與道不相謀也。常會合於仁,而維恃其仁之無不被也;時與義相薄,而不能積之至於無往非義也。務與禮相應,而難諱其屈折纏索之苦也;日與事相接,而不辭其紛賾煩擾之勞也。日整齊其法度,而惟恐其法之不行,以至於紊亂也;恃有民以自寧,而不敢輕視之,務遂其生也。亦思因物付物,而常恐物之不得其所,乃留連於心而不能去也。君子之覩有者如此。
◎此段如此看,語意方不矛盾。從前諸解俱誤,坐未通前後文看耳。)物者莫足為也,而不可不為。不明於天者,不純於德;不通於道者,無自而可;不明於道者,悲夫!(此乃即上文所言者,指其失而歎之。言覩有者,所最重之道德仁義等,皆物於物者也,故可統[225/626]名曰「物」。物本不足為也,而以為不可不為,彼固自謂有為而可以治天下矣,不知彼之所謂「天」者,以屬物之殘,而非天也。則其所謂「德」者,非德矣。不明於天,豈能純於德乎?既不明於天之為天,則其所謂「道」者,非道矣。不通於道,又何自而可以治天下乎?然則以人國僥倖者,與自以其國僥倖者,皆由其不明於道也。若斯人者,豈不大可悲哉!)何謂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無為而尊者,天道也;有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;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與人道也,相去遠矣,不可不察也。(夫悲莫甚於道之不明,則道可不辨哉!有天道焉,有人道焉。無為而物其尊之,則天道也;有為而物得累之,則人道也。譬之主臣焉,無為而端拱於上者,主也,天道似之;有為而奔走於下者,臣也,人道似之。夫祇有為與無為之間,而天人判焉,主臣別焉,其相去遠矣!甚矣,道之可不察也!)
. |
|
|||||||||||||||||
◎性者,稟於有生之初_ 或可為「天命之謂性」的延伸。 |